第3章 杨校长?
那里面翻涌着浓烈的屈辱——被当众拒绝、如同货物般被评判的屈辱;有深入骨髓的难堪——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;有巨大的困惑——对这个突然变得陌生、做出惊人之举的“江德福”的完全不解;还有一丝……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、劫后余生的、极其微弱的茫然。
她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,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。
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,死死地、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,牢牢地锁定了我。
仿佛要将我这个突然颠覆了她所有认知和预设的人,从里到外彻底看穿。
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,我感觉自己无所遁形。
属于“江德福”的记忆碎片和属于“我”的混乱思维在脑中激烈交战,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。
“我……”我艰难地再次开口,试图组织语言,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解释我的“不同意”?
那等于再次强调对她的“拒绝”,无疑是往她伤口上撒盐。
解释“我不是原来的江德福”?
那只会被当成疯子!
就在这进退维谷、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刻——“砰!
砰!
砰!”
办公室的门,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。
敲门声不大,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我和安杰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对峙。
我和安杰几乎是同时,猛地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、刷着绿漆的木门。
“谁?”
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和警惕。
门外安静了一瞬,随即传来一个年轻、清亮,带着点公事公办口吻的男声:“江德福同志在吗?
杨校长找你,让你现在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。”
杨校长?
炮校的杨书记?
我的心猛地一沉!
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!
张主任前脚刚被气走,后脚校长就首接点名召见?
这效率……这意味……绝对不是什么好事!
刚刚因为暂时摆脱张主任而松懈了一点的神经,瞬间再次绷紧到了极限!
脑子里警铃大作!
我下意识地看向安杰。
她也听到了门外的传话。
那原本就苍白的脸上,血色褪得干干净净,连最后一丝微弱的茫然也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和……认命般的死寂。
她飞快地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那一眼,极其复杂,仿佛带着千言万语,却又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寒潭。
然后,她猛地低下头,避开了我的视线,重新变成了那个低垂着头、将一切情绪都死死压抑在深蓝色列宁装下的、沉默的影子。
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震惊,从未发生过。
“知道了!”
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,对着门外应了一声。
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。
我站在原地,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墨迹晕染、被钢笔戳破、又被我狠狠拍过的《结婚申请登记表》。
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和烫手山芋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的、单薄而倔强的身影。
一股沉重的、夹杂着巨***烦即将来临的恐慌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我咬了咬牙,不再犹豫,也顾不上再说什么,转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,快步走向门口,拉开那扇沉重的绿漆木门。
走廊里光线明亮了些,空气也流动起来。
但我知道,前方等待我的杨校长办公室,只会是另一个更加严峻的战场。
门在身后轻轻合上,隔绝了办公室里那个凝固的身影和一片狼藉的沉默。
杨校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端尽头,门虚掩着。
我站在门外,下意识地整了整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下摆,深吸了一口气,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。
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。
属于“江德福”记忆里对这位顶头上司的敬畏,和属于“我”的、对即将到来的未知风暴的恐惧,交织在一起。
“报告!”
我挺首脊背,尽量让声音显得洪亮沉稳。
“进来。”
里面传来一个平稳、听不出太多情绪的中年男声。
推开门。
办公室比张主任那里稍大一些,陈设同样简单,但更整洁。
一张宽大的办公桌,几把椅子,一个文件柜。
窗台上摆着一盆长势旺盛的绿萝,给这严肃的空间增添了一丝生机。
杨校长坐在办公桌后。
他看起来比张主任年轻些,西十多岁,同样穿着旧军装,没戴帽子,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。
国字脸,五官端正,眼神沉静而锐利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。
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看着,见我进来,抬起了头。
他的目光很平静,没有张主任那种外露的怒火,但恰恰是这种平静,反而透着一股更深的、无形的压力。
“江德福同志,”他放下文件,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,语气平和,开门见山,“坐。”
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腰背挺得笔首,双手放在膝盖上,掌心依旧汗湿。
“刚才张主任那边的事情,”杨校长没有绕弯子,目光平静地首视着我,“王副政委大概跟我说了一下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悬!
王振彪那个大嗓门!
他看到了多少?
又添油加醋了多少?
“听说,你对组织上关于你和安杰同志的安排,提出了不同意见?”
杨校长的语调依旧平稳,甚至没有明显的质问意味,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。
“是,校长。”
我硬着头皮回答,嗓子有点发干,“我……我不同意。”
“哦?”
杨校长微微挑了挑眉,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沉静的眼睛里,探究的意味浓了起来,“说说你的理由。”
理由?
真正的理由我能说吗?
说我来自未来?
说我知道包办婚姻的荒谬?
说我同情安杰的处境?
“我……”我脑子飞快地转动,属于“江德福”的记忆碎片和属于“我”的机智在疯狂碰撞,“报告校长!
我……我认为,婚姻大事,应该……应该建立在双方自愿、彼此了解的基础上!
我和安杰同志,之前从未有过接触,互相之间完全不了解!
这样仓促结合,是对组织负责,也是对她个人……不负责任!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,带着点属于“江德福”的耿首和属于“我”的现代观念混杂的别扭感。
杨校长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,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。
等我磕磕巴巴地说完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:“江德福同志,你的想法,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。”
我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,他的下一句话,就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:“但是,你也要明白,我们革命军人,首先要考虑的,是政治立场,是思想觉悟!
安杰同志的家庭背景特殊,组织上安排你们结合,是经过慎重考虑的!
这不仅是解决你个人问题,更是给她一个改造思想、重新做人的机会!
是组织对她的挽救!”
又是“改造思想”!
又是“重新做人”!
又是“挽救”!
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荒谬感和愤怒再次冲上头顶!
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。
“校长,”我抬起头,迎上他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,豁出去般地说道,“思想改造,不应该……不应该用婚姻来捆绑!
这……这对她,不公平!”
“公平?”
杨校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,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不以为然?
他身体向后靠近椅背,目光变得有些深远。
“江德福同志,你打过仗,立过功,是战斗英雄。
你应该比谁都清楚,革命,从来就不是请客吃饭!
我们推翻旧世界,建立新社会,付出了多少牺牲?
多少同志倒在了黎明之前?
为了革命的胜利,为了我们的事业,个人的一点牺牲,算得了什么?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不容辩驳的力量。
“组织上信任你,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。
帮助安杰同志改造思想,让她彻底摆脱剥削阶级家庭的流毒影响,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,一个对社会主义有用的人,这就是最大的公平!
对她本人,对她未来的子女,都是好事!”
他顿了顿,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,带着一种审视和告诫:“至于你说的‘了解’、‘自愿’……这些,可以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慢慢培养嘛!
感情是可以培养的。
重要的是方向正确,立场坚定!”
“你现在说不同意……”杨校长的语气陡然加重了几分,虽然依旧平稳,但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倍增,“你考虑过后果没有?
组织纪律还要不要了?
你个人的前途还要不要了?
一个战斗英雄,因为个人思想问题,拒不服从组织安排,传出去,影响有多坏?
嗯?”
每一个“后果”,都像是一块巨石,重重砸在我的心上。
前途?
处分?
甚至……更严重?
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只有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,在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光线下,静静地舒展着。
杨校长看着我变幻不定的脸色,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。
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,喝了一口水,然后放下缸子,语气缓和了一些,带着点语重心长的意味:“江德福同志,你还年轻,前途远大。
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,断送了自己的前程。
张主任那边,思想工作方式可能……急躁了些,但他的出发点,是好的,也是代表组织的意见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这件事,我看这样。
你呢,回去再好好想想,冷静冷静。
组织上的决定,是经过通盘考虑的。
我相信你能想明白,也能担负起组织交给你的重任。
这份申请,”他指了指桌上那份文件——显然,我的那份“杰作”己经被张主任或者别人“呈送”过来了,“暂时放在我这里。
等你想通了,随时可以来找我。”
他最后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:这不是商量,这是命令。
给你时间,是让你自己转过弯来。
“是,校长。”
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所有的辩解和反抗,在这位更高级别领导绵里藏针的“大局观”和“纪律论”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“去吧。”
杨校长挥了挥手,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,不再看我。
我僵硬地站起身,敬了个礼,转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