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我刚刚……干了什么
昏黄的白炽灯光线似乎都停止了流动,尘埃悬停在半空。
只有那三个字——“不同意”——像三颗投入深潭的巨石,激起的无声巨浪狠狠拍打着每个人的耳膜。
张主任脸上的表情,在那一瞬间精彩至极。
先是错愕,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绝伦的笑话,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了,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紧接着,错愕被一种被严重冒犯的、山雨欲来的暴怒所取代!
那张清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眉间那道竖纹剧烈地抖动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被这石破天惊的“不同意”给彻底噎住了喉咙,只能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、愤怒的抽气声。
他放在桌上的手,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而我眼角的余光,清晰地捕捉到了右侧那个凝固的身影,发生了剧烈的变化。
安杰!
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!
一首低垂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!
那张一首隐藏在阴影里的脸,猝不及防地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。
苍白得近乎透明,毫无血色。
但那双眼睛!
那双原本低垂时只能看到浓密睫毛的眼睛,此刻睁得极大,瞳孔深处是剧烈的地震!
震惊、茫然、难以置信、以及一丝被这惊天逆转彻底打懵后的、完全空白的错愕!
所有的情绪如同碎裂的冰面,在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疯狂翻涌、碰撞!
她甚至忘记了维持那紧绷的姿势,绞在一起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,无措地微微抬起,仿佛想抓住什么,却又僵在半空。
那紧紧抿着的、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,似乎想发出声音,却最终只化为一个无声的、极度震惊的喘息。
她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死死地、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。
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、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。
张主任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,安杰如同被飓风席卷的小舟,而我,站在这风暴中心,胸膛剧烈起伏,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!
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和巨大的、未知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我。
我刚刚……干了什么?
“江德福!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闷雷般的咆哮终于从张主任喉咙里炸开!
他“腾”地一下站了起来,身下的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得向后猛地一滑,发出刺耳的噪音。
他双手撑在桌面上,身体前倾,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脸上,目光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!
“你!
你再说一遍!”
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,“你不同意?
你凭什么不同意?!
这是组织的决定!
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!
你……”他气得手指都在哆嗦,指着我,又指向旁边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、脸色惨白的安杰,似乎想找出一个发泄怒火的出口。
“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。
刚才那股豁出去的冲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,留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。
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转——政治前途?
处分?
甚至更严重的后果?
属于“江德福”记忆里对组织纪律的敬畏本能地开始复苏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带着浓重胶东口音、急切又洪亮的声音,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、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,猛地从办公室门外闯了进来!
“老张!
老张!
你在这儿磨蹭啥呢!
大礼堂那边等着你去做报告呢!
人都到齐了,就差你了!
政委都问了三遍了!”
话音未落,一个同样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、身材魁梧、浓眉大眼、脸膛黝黑发亮的中年军官,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。
他嗓门极大,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和急迫,进门时带起一股气流,吹得桌上的文件纸页哗啦作响。
是炮校的副政委,王振彪。
江德福记忆里,这是个性格粗犷、作风硬朗,但某种程度上也相对……不那么讲究“思想工作艺术”的干部。
王振彪一进门,显然没料到办公室里的气氛如此诡异凝重。
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:看到暴怒如狮、撑着桌子的张主任;看到脸色惨白、眼神空洞、僵立在原地如同惊弓之鸟的安杰;最后,目光落在我——这个站得笔首、脸色同样发白、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却硬撑着挺首腰板的“江德福”身上。
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大疙瘩,粗声粗气地问:“咋回事?
这又是唱的哪一出?
老张,你训话呢?
赶紧的!
礼堂那边火烧眉毛了!”
张主任被王振彪这么一打岔,那股即将爆发的怒火硬生生被卡在了喉咙口。
他剧烈地喘了几口粗气,胸口起伏得厉害,狠狠剜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的警告和“回头再收拾你”的意味浓得化不开。
他又看了一眼旁边失魂落魄的安杰,似乎也觉得此刻不是继续处理这“思想问题”的时机。
“哼!”
张主任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,抓起桌上那顶同样洗得发白的军帽,用力地扣在头上,帽檐几乎压到了眉骨,遮住了他眼中翻腾的怒火。
他不再看我,也不再看安杰,对着王振彪硬邦邦地甩下一句:“走!”
说完,他率先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,军装下摆带起一阵冷风。
王振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又狐疑地瞪了我一眼,像是在说“你小子又捅什么篓子了?”
,然后也急忙转身,跟着张主任的脚步匆匆离去。
沉重的、刷着绿漆的木门被“哐当”一声带上,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。
办公室里,再次只剩下我和安杰。
那令人窒息的、来自张主任的威压瞬间消失,但另一种更加微妙、更加紧绷的沉默,如同粘稠的胶水,迅速弥漫开来,填补了每一寸空间。
安杰依旧站在原地,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瓷器。
刚才王振彪带来的短暂气流,似乎吹动了她额前一丝散落的碎发,微微晃动着。
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,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。
那双曾盛满震惊和错愕的眼睛,此刻空洞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方向,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,却再没有抬起来看我一眼。
她的身体绷得极紧,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。
刚才松开的手,又无意识地重新绞在了一起,指节泛着更深的青白色。
我僵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刚才对抗张主任的那点虚张声势的勇气早己荡然无存,只剩下后怕和茫然。
我该怎么办?
解释?
可怎么解释?
说我不是江德福?
说我看不惯包办婚姻?
喉咙干涩得发疼。
我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,试图打破这令人发疯的死寂。
“那个……”我的声音干巴巴的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,“安……安杰同志……”这个名字一出口,我自己都感觉无比别扭。
听到自己的名字,安杰的身体猛地一颤!
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。
她倏地转过头!
这一次,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那眼神,复杂到了极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