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陋巷老酒
此刻正是暮春,巷弄里飘着饭菜香与淡淡的泥土气,偶尔有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穿过斑驳的墙垣。
陈默坐在自家小酒馆的门槛上,手里把玩着一枚磨得光滑的木珠,眼神半眯着,瞧着天边慢慢沉下去的日头。
他这酒馆开在城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,只用墨笔在褪色的木门上写了两个字:“老酒”。
开店己有五十年了。
五十年,对青阳城的凡人而言,足以让青丝染霜,让顽童变成垂垂老者。
可对陈默来说,不过是弹指一挥间,就像门前那棵老槐树又多了五十圈年轮,寻常得很。
“陈掌柜,来壶青梅酿。”
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掀帘进来,嗓门洪亮。
是街口卖猪肉的王屠户,几乎每天这个时辰都要来喝上两盅。
陈默起身,动作不疾不徐,从柜台下摸出个粗陶酒壶,舀了满满一壶琥珀色的酒。
他的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遍万遍,指尖掠过酒坛时,甚至没带起一丝多余的风。
“还是老样子,记账上?”
陈默的声音平和,听不出什么情绪,就像这酒馆里常年不变的光线,温吞而安稳。
“哎,记着记着。”
王屠户大大咧咧地坐到靠门的桌子旁,给自己满上一碗,“陈掌柜,你说怪不怪,我儿子今年都能帮我杀猪了,你这模样,咋跟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没啥两样?”
陈默笑了笑,没接话,转身去擦拭柜台。
这种话,他听了太多次了。
五十年前刚开这酒馆时,就有好事者问他年纪,他随口说二十有五。
五十年后,依旧有人问,他还是那句“二十有五”。
起初还有人觉得新鲜,说他驻颜有术。
可日子久了,大家也就习惯了。
凡人的记忆总是短暂的,谁会真的较真一个酒馆掌柜的容貌变化?
顶多是偶尔喝多了,像王屠户这样随口提一句,转头就忘。
这正是陈默想要的。
他低头看着柜台面上的木纹,指尖轻轻划过一道细微的裂痕。
这裂痕是三十年前留下的,那天有个路过的修真者在店里与人争执,随手一挥,震裂了半张柜台。
当时那修真者一身锦衣,灵力波动引得整个青阳城的猫狗都在狂吠,普通人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
陈默就站在柜台后,看着对方衣袖翻飞间带起的灵光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最后那修真者闹够了,甩下一块碎银子赔偿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陈默默默收起银子,找了块木料,把裂了的柜台补好,第二天照旧开门迎客。
那修真者大概永远不会知道,他随手一挥的灵力,连陈默的衣角都没吹动。
就像一阵风拂过磐石,除了留下点无关痛痒的痕迹,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“听说了吗?
城西那座破庙里,昨天夜里闹鬼了!”
邻桌两个喝茶的书生压低了声音,“有人看见绿光闪闪的,还有怪响,吓死人了!
“何止啊,我听我表哥说,好像是有修士在那边斗法呢!
说是在抢什么宝贝!”
“修士?
就是那种能飞天遁地的仙人?”
“可不是嘛!
听说厉害得很,一拳就能打穿城墙!”
陈默端着擦好的酒杯,耳朵不动声色地捕捉着这些议论。
修士,斗法,宝贝……这些词汇,像投入古井的石子,连涟漪都泛不起一圈。
他见过比这厉害得多的场面。
见过太古时期,仙神们撕裂星河,在九天之上大战,鲜血染红了整片苍穹;见过上古宗门林立,为了一块灵脉宝地,动辄血流成河,百万修士陨落;见过有人为了求一个长生的法门,不惜屠尽一城凡人,献祭给邪魔……相比之下,两个不知名的小修士在破庙里抢件不值钱的玩意儿,实在是太平淡了。
王屠户喝得兴起,拍着桌子道:“什么修士不修士的,再厉害还能不吃饭?
我看啊,还不如我这猪肉生意实在!”
陈默把酒杯放回架子上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是啊,再厉害,也有陨落的一天。
可他不会。
自他有意识起,就知道自己与这天地间的任何存在都不同。
刀剑斩不死,雷火焚不伤,就算把他扔进九幽炼狱,过上千年万年,他照样能爬出来,掸掸身上的灰,像没事人一样。
这是一种天赋,也可能是一种诅咒。
他曾试过像其他修士那样,去修炼,去争夺,去追求所谓的大道巅峰。
可很快就发现,没必要。
他己经站在了终点。
长生,他唾手可得。
大道,他与生俱来。
可那又如何?
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老去、死去,看着熟悉的世界一次次崩塌、重塑,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强者化为枯骨,连名字都被岁月抹去……那种孤独,比任何酷刑都要磨人。
于是他学会了“默”。
默默活着,默默看着,不参与,不干涉,像个局外人,看着这天地间的一切上演、落幕。
日头彻底沉了下去,巷子里的灯火渐次亮起。
王屠户喝得酩酊大醉,被两个伙计架着回去了。
书生们也收拾好书本,匆匆离去。
酒馆里安静下来,只剩下陈默一人。
他关上门,上了栓,没有点灯。
黑暗中,他坐在柜台后,再次拿起那枚光滑的木珠。
不知过了多久,城西方向隐约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紧接着,一股微弱的灵力波动扩散开来,转瞬即逝。
陈默抬眼望了望城西的方向,眼神平静无波。
大概是那两个抢宝贝的修士分出了胜负吧。
赢的人,或许会拿着宝贝继续闯荡,渴望着更高的修为,更长的寿命。
输的人,可能己经化为了飞灰,或者重伤逃亡,前途未卜。
而他,依旧在这里。
明天太阳升起时,他会准时打开酒馆的门,等着王屠户来喝第一盅酒,等着邻里街坊来买些零散的酒,等着日子像过去的无数个五十年一样,不紧不慢地溜走。
首到……下一个纪元,或者下一次混沌重启。
他低头,将木珠凑到唇边,轻轻吹了口气,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“又一天过去了啊。”
声音很轻,消散在寂静的酒馆里,就像从未响起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