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曾祖母的背早就驼了,像被岁月压弯的老树枝,可她总爱把我架在肩膀上,绕着院子里那棵粗得要两人合抱的老槐树转圈圈。
我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她的银白发丝,脚底下是她稳稳当当的步子,耳边全是风掠过槐树叶的沙沙声,还有她带着笑意的念叨:“夏夏坐稳咯,咱们再转一圈,去‘追’树上的小鸟!”
她的头发全白了,不是那种灰扑扑的白,是像冬天下的细雪,轻轻落在头顶,我总忍不住用小手去拨弄,有时还会揪下几根。
她从不生气,只是抬起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拍我的手背,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:“夏夏轻点,这头发可经不住你揪哟,再揪,太姥姥就成‘秃老太太’啦。”
我听了就咯咯笑,把脸贴在她颈窝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那香味比幼儿园老师身上的雪花膏还好闻。
那时外曾祖母很少出门,大多时候都坐在窗边的矮凳上。
那矮凳是爷爷用旧木头做的,边角被磨得光滑发亮,刚好够她蜷着腿坐下。
她手里总拿着针线笸箩,里面装着各色的线轴、顶针,还有要缝补的旧衣裳——可能是爷爷的布衫,也可能是我的小裤子。
我不吵也不闹,就趴在她的膝头,看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的银发丝上洒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星星。
她会一边穿针一边给我讲过去的事,眼睛望着窗外的老槐树,声音慢悠悠的,像堂屋里那座老座钟的滴答声,不慌不忙。
她说她小时候,村里也有这么一棵老槐树,每到秋天,枝头挂满红彤彤的枣子,她就踩着小板凳爬上去摘,有次脚滑摔下来,把裤子磕破了,还不敢告诉家里人,偷偷藏在柴房里哭。
她说她年轻时,嫁给外曾祖父,家里穷,她每天纺线到深夜,油灯的光映着她的影子,墙上全是她忙碌的轮廓,纺出的棉线能绕着院子缠好几圈。
我听不懂那些年代里的苦,只觉得她的声音像摇篮曲,听着听着就犯困,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皂角香,还有针线笸箩里线头的味道,不知不觉就趴在她腿上睡着,醒来时身上总会盖着她刚缝好的小毯子。
有一次,我趴在她膝头看云,天上的云白白软软的,像太姥姥缝被子用的棉絮。
我指着最蓬松的那朵问:“太姥姥,云的另一边是什么呀?
是不是有好多好多糖?”
她放下手里的针线,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,那触感软软的,像揉棉花:“是住着好人的地方,那里没有风,也没有冷,只有暖和的太阳。”
我又追问:“那你以后会去那里吗?
你去了,谁陪我转圈圈、讲摘枣的故事呀?”
她的手顿了顿,眼神落在我脸上,好半天才笑着点头,指尖轻轻捏了捏我的小鼻子:“等夏夏长到能自己搬小板凳摘枣,能自己穿针缝扣子了,太姥姥就去那边看看。
到时候啊,太姥姥就在云上看着夏夏,看着我的夏夏慢慢长大。”
后来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,背着妈妈买的新书包,每天早上能自己系鞋带,还学会了唱老师教的儿歌。
我总想着,等秋天槐树上的枣子熟了,就搬小板凳摘最红的给太姥姥,还要学她的样子穿针,给她缝一颗漂亮的扣子。
可我还没等到枣子红,外曾祖母就没能再陪我坐在矮凳上。
那天我刚从幼儿园回来,就觉得家里不对劲——院子里停着好几辆陌生的自行车,屋里传来大人压抑的哭声,气氛沉得像要下雨。
奶奶红着眼眶走过来,把我紧紧抱在怀里,声音发抖:“夏夏,太姥姥……太姥姥去云的另一边了。”
我愣了愣,没哭,也没闹,只是挣开奶奶的手,跑到窗边的矮凳旁。
矮凳还是老样子,上面好像还留着太姥姥坐着的温度,针线笸箩放在旁边,里面的线轴还缠着没用完的蓝线,针插在一块旧布上,亮晶晶的。
我伸手摸了摸矮凳的表面,又抬头看天上的云——那天的云特别白,特别软,就像太姥姥说的那样。
我忽然懂了,死亡不是消失,不是再也见不到太姥姥了。
是太姥姥换了个地方,坐在云的那边,继续看着我长大。
就像她从前坐在矮凳上,安静地陪着我那样,她会看着我学会自己摘枣,看着我学会缝扣子,看着我背上更大的书包,看着我慢慢长成她期待的样子。
风掠过老槐树,叶子沙沙响,我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,轻轻的,带着皂角香:“夏夏,要好好长大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