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天弯腰拎起箱子,里面只装着三件换洗衣物、一件父亲生前常穿的灰色旧毛衣,还有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——用黑布裹着,被他小心地放在最上层,像是捧着父亲最后一点温度。
“天儿,真不再带点啥?
你那几件衣服,还是前年过年回来穿的呢。”
母亲林秀兰跟在身后,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。
这几天她瘦得脱了形,眼窝陷成两个深洞,原本总带着笑意的嘴角,如今像被重物坠着,再也扬不起来。
唯有看到儿子挺首的背影时,那双枯槁的眼睛里才会浮起一丝微光,像寒夜里勉强燃着的星子。
楚天转过身,伸手替母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。
指腹触到她耳后新生的白发,硬得像细小的刺,扎得他心头发紧。
“妈,够了。
回老家待不了几天,办完爸的事就回来。”
他的声音放得很柔,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——这是在龙王殿处理过无数棘手局面后,他学会的最有效的安抚方式,只是从前,这份耐心极少给过家人。
林秀兰望着儿子棱角分明的侧脸,突然红了眼眶。
“你爸临闭眼时还念叨,说这辈子最对不住你。
你十八岁走那天,他在村口站到天黑,烟袋锅子烧得通红,嘴里就反复说‘我儿子是去保家卫国了’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一阵剧烈的哽咽打断。
楚天喉结滚动,抬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。
他想起十八岁那个清晨,父亲楚国伟把他的行李捆得结结实实,粗粝的手掌在他肩上按了按,只说了句“到了部队,别学孬种”。
那时他不懂,为什么父亲转身时,背影会晃了晃。
后来在龙王殿的十年,他见过枪林弹雨,处理过跨国阴谋,亲手终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,却始终没学会怎么面对父亲那句藏在沉默里的牵挂。
处理父亲身后事的七天里,楚天像变了个人。
从前在龙王殿雷厉风行的殿主,此刻会蹲在厨房帮母亲择菜,会耐心听来吊唁的老街坊絮叨父亲年轻时的事,甚至会笨拙地用抹布擦净灵堂供桌上的灰尘。
林秀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,夜里偷偷抹泪——原来她的儿子,不是天生就冷硬如铁,只是把所有的柔软,都给了更重的责任。
出发去老家前一晚,堂哥楚强打来了电话,语气吞吞吐吐的,末了才压低声音说:“天儿,后山那块地……怕是有点难办。”
“怎么了?”
楚天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那块地是爷爷传下来的,父亲说过,后山向阳,能看见村口的老井,百年后要葬在那里,跟祖辈作伴。
这是楚家的规矩,更是父亲的心愿。
“村长楚大河的侄子楚剑,上个月把后山圈起来了,说要搞什么生态养殖场,拉了三米高的铁丝网,还雇了两个外地混混看着。
前几天我去说情,楚大河把桌子一拍,说那是‘村集体项目’,谁挡道就是跟全村过不去……”楚强叹了口气,“天儿,要不……咱再找块地?
别让你妈跟着操心了。”
楚天沉默了片刻。
楚大河在村里作威作福的事,他早有耳闻。
父亲在世时偶尔提过,说楚大河仗着是村长,把村西的鱼塘霸给自家儿子,又把扶贫款挪去盖新房,村民们敢怒不敢言。
那时他总觉得,这些家长里短的龌龊,比起龙王殿要处理的跨国犯罪、恐怖威胁,实在不值一提。
父亲也总说“忍忍就过去了,别影响你工作”,他便真的当了甩手掌柜,把老家的事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。
可这一次,不一样。
这是父亲最后的归宿。
别说楚剑要搞养殖,就是天塌下来,他也得把这条路铺平。
“哥,不用找别的地。”
楚天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明天我和我妈准时回去。”
一早楚天就问邻居兼死党刘起光借他那部二手马自达回老家,刘起光跟楚天一样大,从小玩到大,这些年楚天不在家都是刘起光帮忙照顾父亲。
这一次,父亲走了,刘起光也在旁帮忙张罗,出了不少力。
回老家的路是蜿蜒的水泥路,两旁的稻田泛着金黄,风里飘着稻穗的清香。
林秀兰望着窗外,突然指着远处一片坡地说:“你爸年轻时在那儿种过西瓜,熟透了的瓜往地上一摔,红瓤能溅出老远。
他总说,等你回来了,就带你去摘……”楚天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。
他记起来了,那是他十岁那年,父亲背着他在西瓜地里走了很远,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那时父亲的肩膀宽厚温暖,是他整个世界的依靠。
车刚进村口,就见几个老人坐在老槐树下抽旱烟,看见楚天的车,都首起了身子。
楚强早己在路口等着,搓着手迎上来:“天儿,你妈,可算到了。”
刚进院子,就听见隔壁传来楚大河的大嗓门:“楚剑!
跟你说多少回了,铁丝网给我扎牢实了!
别让那些老东西来捣乱!
这养殖场要是办起来,老子就是村里的功臣!”
林秀兰的身子猛地一颤,下意识地攥住了楚天的胳膊。
楚强赶紧说:“天儿,别理他,咱先歇歇。”
楚天扶着母亲在堂屋坐下,给她倒了杯温水,轻声说:“妈,您在这儿等我,我去去就回。”
他刚走到院门口,就见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叉着腰站在铁丝网前,正指挥两个工人往柱子上钉木板。
那男人脖子上挂着粗金链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脚踝上的纹身——正是楚剑。
“哎!
你谁啊?
瞎转悠啥?
没看见这是私人地界?”
楚剑瞥见楚天,立刻梗着脖子吼道,唾沫星子喷了老远。
楚天没理他,目光越过铁丝网,落在后山那片熟悉的坡地。
父亲说得没错,那里确实向阳,站在坡上能看见村口的老井,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,安宁得像幅画。
“这地,谁让你圈的?”
楚天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,让周遭的喧闹都静了静。
楚剑愣了一下,随即嗤笑一声:“我叔!
楚大河!
村长!
怎么着?
你想找茬?
我告诉你,这后山现在归我管,别说你想进,就是一只鸟飞过去,也得跟我打报告!”
正说着,楚大河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过来,三角眼眯成一条缝,上下打量着楚天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:“哟,这不是楚国伟家的大英雄吗?
多少年没回来了?
怎么,今天回来是想看看你爹没地方埋,着急了?”
这话像一根针,狠狠扎在林秀兰心上——她不知何时跟了出来,此刻正站在院门口,脸色惨白如纸。
楚强气得脸通红,撸起袖子就要上前:“楚大河你这话是人说的吗?”
楚天伸手按住了楚强的胳膊,缓缓转过身,目光落在楚大河脸上。
他没动怒,只是静静地看着,那眼神很深,像古井,不起波澜,却让人莫名发怵。
“楚村长,”楚天的声音平稳,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,“后山是楚家祖坟地,埋着我爷爷、太爷爷。
村里的老规矩,祖坟地不能动,这是祖辈传下来的,您当村长这些年,该比我清楚。”
“规矩?
现在讲的是发展!”
楚大河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提高了嗓门,“我是村长,我想让村里富起来!
这养殖场办起来,能给村里带来多少好处?
你爹一个死人,凭什么占着这么好的地?
我看啊,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得了,别耽误村里发财!”
“你住口!”
林秀兰终于忍不住,声音发颤,“我家老头子的爸抗美援朝时腿上中了三枪,回来还带着伤去修水库,村里的路是他和他爸带着人一筐土一筐土垫起来的!
他凭什么不能葬在那儿?”
周围的村民渐渐围了过来,有人小声议论:“楚国伟一家当年确实为村里做了不少事……楚大河这话太损了……”楚大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却依旧嘴硬:“那又怎么样?
死人能跟活人比?
我告诉你楚天,今天这地,你爹休想进!
识相的就赶紧滚,不然别怪我叫人把你们轰出去!”
楚天没看他,只是伸出手,指尖轻轻落在铁丝网上。
那拇指粗的铁丝在他指下,竟像面条一样被轻易拧成了麻花。
楚剑和两个工人吓得“妈呀”一声跳开,楚大河的脸瞬间没了血色,往后踉跄了两步。
楚天的目光依旧平静,扫过围观的村民,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:“我爸为村里做的事,老少爷们都看在眼里。
他这辈子没争过什么,就想落叶归根。
今天我回来,不是要跟谁吵架,是想圆他这个心愿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脸色煞白的楚大河:“楚村长,这铁丝网,要么您让人拆了,咱们按规矩办事,我给您留面子。
要么,我自己动手拆,到时候惊动了镇上、县里,查查这‘集体项目’有没有手续,查查村里的账目清不清楚——您觉得,哪种对大家都好?”
他的语气始终平和,没有一句狠话,却像一把软刀子,精准地戳在楚大河的软肋上。
楚大河看着楚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突然想起前几年镇上书记来村里视察时,曾隐晦地提过一句“楚国伟的儿子在外面做大事,是个有本事的”。
他以前只当是吹牛,现在才明白,有些牛,不是谁都能吹的。
周围的村民也炸开了锅,有人喊道:“楚大河,赶紧拆了吧!
别丢人现眼了!”
“就是,楚国伟配得上那块地!”
楚大河的额头渗出冷汗,嘴唇哆嗦了半天,终于咬着牙对楚剑吼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
拆!
给我把铁丝网拆了!”
楚剑不敢怠慢,赶紧指挥工人动手。
铁丝网被一块块卸下,露出了后山那条被踩得光滑的小路。
楚天转过身,对着楚强点了点头,又看向楚大河,语气缓和了些:“谢谢楚村长通情达理。
后续的手续,我会让堂哥按规矩跟村里报备,该办的程序一样不会少。”
说完,他走到母亲身边,轻轻扶住她的肩膀。
林秀兰望着后山的方向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这一次,却带着释然的温热。
楚强跟在后面,感慨道:“天儿,还是你有办法。
你爸要是知道了,肯定高兴。”
楚天没说话,只是抬头望向后山。
阳光洒在坡地上,金灿灿的,像父亲当年种的西瓜地。
他知道,父亲要的从不是特权,只是一份落叶归根的安宁。
而他能做的,就是替父亲守住这份安宁,也守住自己心里那份迟到了太久的愧疚与牵挂。
明天,他会亲手捧着父亲的骨灰,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到后山,把他安葬在能看见老井的地方。
然后,他会留下来,陪母亲好好过日子,把那些年欠的时光,一点一点,慢慢补回来。
有些责任,比龙王殿的印信更重,比如家,比如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