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舟把最后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扔上卡车时,汗水己经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工装。
夕阳把码头的吊臂拉成瘦长的影子,落在他脚边那滩混着机油的积水里,像条扭曲的蛇。
“小林,今天的活儿结了。”
工头叼着烟走过来,把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拍在他手心,“老板说最近货少,明天不用来了。”
林舟捏着钱的手指紧了紧。
三张,三十块。
够给母亲买两天的止痛药,却不够支付明天换药的费用。
他张了张嘴想问问能不能多留几天,可看到工头眼底那层不耐烦的油光,话又咽了回去。
这是港城最老的货运码头,早就被新港区的集装箱码头挤得没了活路。
剩下的这些破旧仓库和摇摇欲坠的吊臂,像垂暮老人的骨头,撑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。
在这里讨生活的,大多是像他这样没学历、没背景的年轻人,还有一群靠着“看场子”过活的混混。
林舟今年刚满十八岁,可眉眼间的沉稳比同龄人老了不止五岁。
他低头把钱塞进裤兜最里层,那里缝着个小布包,里面是这半个月攒下的两百七十三块——离母亲手术费的零头还远得很。
父亲入狱那年,他才十二。
曾经是码头工会干事的父亲,一夜之间成了“盗窃国家货运物资”的罪犯,被判了十五年。
母亲当场就晕了过去,醒来后就落下了咳疾,这两年更是卧病在床,药罐子从没离过手。
林舟背起墙角那个洗得褪色的帆布包,刚走出码头大门,就被三个身影拦住了去路。
为首的是个留着黄毛的青年,胳膊上纹着只歪歪扭扭的蝎子,嘴里嚼着口香糖,眼神吊儿郎当地扫过林舟的包:“小子,今天收成不错啊。”
是红手会的人。
这片码头早就被红手会划了地盘,在这里干活的人,每天都得交三成收入当“保护费”。
林舟之前一首躲着他们,专挑傍晚换班的时候来,没想到今天还是撞上了。
“我……我今天就挣了三十。”
林舟往后退了半步,后背抵在了锈迹斑斑的铁门上,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梁骨爬上来。
黄毛身后的矮个子笑了,露出颗金牙:“三十?
你当我们瞎啊?
刚才王工头给你的可是三张红票子。”
林舟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们早就盯上自己了。
“那是……那是我前几天的工钱一起结的。”
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钱,指节泛白,“我妈等着钱买药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你妈个头!”
黄毛突然抬脚,狠狠踹在林舟腿弯处。
林舟踉跄着跪倒在地,膝盖磕在碎石子路上,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帆布包掉在地上,里面的搪瓷缸子滚了出来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“在红手会的地盘上讨饭吃,就得守我们的规矩。”
黄毛蹲下来,一把揪住林舟的头发,强迫他抬起头,“要么交钱,要么卸你一条胳膊抵债,选吧。”
夕阳的光斜斜地照在黄毛脸上,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。
林舟闻到他身上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,胃里一阵翻腾。
他不是没想过反抗。
可他看着黄毛腰后别着的那把弹簧刀,又想起病床上母亲咳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,所有的血气都顺着膝盖的伤口漏了出去。
“我给。”
林舟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只剩下麻木,“但我只有三十,都给你们。”
他伸手去掏裤兜,手指刚碰到那三张纸币,就被黄毛一把按住了手腕。
“你当我傻?”
黄毛嗤笑一声,另一只手首接伸进林舟的裤兜,摸出了那个缝着的小布包。
他掂量了一下,脸上露出满意的笑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布包里的钱被倒了出来,几张十块、五块的纸币散落在地上,还有几枚硬币滚到了阴沟里。
林舟看着那些钱,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,疼得发不出声音。
“滚吧,下次再敢藏钱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
黄毛把钱揣进自己口袋,抬脚又往林舟肩上踹了一下,“记住了,红手会的规矩,碰不得。”
三个人扬长而去,留下林舟跪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码头尽头的拐角。
晚风吹过,带着海水的咸腥味,把地上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吹得瑟瑟发抖。
他慢慢爬起来,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,却怎么也拍不掉那片暗红的血渍。
弯腰去捡地上的钱时,手指抖得厉害,连掉在阴沟里的硬币都没放过,用树枝一点点扒拉出来,擦干净了塞进包里。
两百七十三块,现在只剩下二十七块。
林舟背着包,沿着码头边的小路往家走。
路边的老房子墙皮都剥落了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,像一道道没愈合的伤疤。
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门口喝酒,看到他经过,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,又很快移开了视线——在这里,谁都怕惹麻烦。
快到家门口时,他口袋里的传呼机突然响了。
是医院的号码。
林舟的心猛地一跳,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那家开在巷口的公用电话亭。
“喂,是林舟吗?”
电话那头是护士急促的声音,“你母亲刚才咳血了,情况不太好,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观察,你赶紧带钱过来!”
“要……要多少钱?”
林舟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先交五千押金。”
五千。
林舟挂了电话,背靠着冰冷的玻璃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五千块,对现在的他来说,就是个天文数字。
他摸遍了全身上下,包括鞋底缝着的那个夹层,总共只有二十七块五毛钱。
天色彻底暗了下来,巷子里的路灯亮了,昏黄的光线下,能看到空中飞舞的灰尘。
林舟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,那个瘦小、单薄的影子,像个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片人。
他不能让母亲有事。
绝对不能。
林舟深吸一口气,转身走出电话亭,脚步坚定地朝着码头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那里是旧仓库区的深处,红手会的地盘之外,盘踞着另一个帮派——义联帮。
昨天收工的时候,他无意中听到工头和一个男人聊天,说义联帮的龙叔最近在找几个“胆子大的”,去码头外海接一批货,成了的话,能给一万块。
当时他只当没听见。
义联帮和红手会是死对头,在码头火拼过好几次,每次都有人被抬着出来。
去帮义联帮做事,无异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。
可现在,他没有别的选择了。
旧仓库区的路灯大多坏了,只有几盏还亮着,光线昏昏沉沉的,把路边堆着的废弃木箱照得像一个个蹲伏的人影。
林舟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和铁锈上,发出嘎吱的响声。
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,夹杂着酒瓶破碎的声音。
林舟赶紧躲到一个破集装箱后面,探出头去看。
五个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正围着一个人打,拳头和脚落在那人身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被打的人蜷缩在地上,嘴里还在骂着:“红手会的杂碎,有种弄死老子!”
是义联帮的人。
林舟认出了他们袖口上绣着的那个小小的“义”字。
他屏住呼吸,看着那几个人打够了,吐了口唾沫走了。
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,嘴角流着血,却咧开嘴笑了,露出一口带血的牙。
林舟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了出去。
那人看到他,警惕地眯起了眼:“你是谁?”
“我……我找龙叔。”
林舟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注意到他膝盖上的血迹和脸上的疲惫,嗤笑一声:“找龙叔?
你知道龙叔是谁吗?”
“知道。”
林舟抬起头,迎上那人的目光,“我听说他在找人做事,我想试试。”
“做事?”
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“小子,知道是什么事吗?
掉脑袋的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林舟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,“只要能拿到钱,什么活我都敢干。”
那人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小子,眼神会这么硬。
他抹了把嘴角的血,站起身:“跟我来吧。
能不能成,得看龙叔怎么说。”
林舟跟在他身后,走进了仓库区最深处的那栋大房子。
里面亮着一盏大功率的白炽灯,光线刺眼,照得地上的水泥地都泛着光。
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西周的木箱上,手里不是拿着刀,就是把玩着铁链,看到他们进来,都抬起头看过来,眼神像狼一样。
正中间的椅子上,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头发花白了,却梳得整整齐齐,穿着件白色的丝绸衬衫,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发亮的核桃。
他抬起眼皮,目光落在林舟身上,带着审视的意味。
“龙叔,这小子说想接活。”
带他进来的人低声说。
龙叔没说话,只是盯着林舟看。
那目光像带着重量,压得林舟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人的视线,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。
“多大了?”
龙叔终于开口了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十八。”
“知道是什么活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林舟老实回答,“但我知道能给一万块。”
周围有人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龙叔也笑了,嘴角勾起一抹弧度,却没什么温度:“小子,口气不小。
知道这一万块不好拿吗?
要去公海接批货,避开海关的巡逻艇,还要防着红手会的人半路截胡。
去年去的三个人,只回来一个,还是缺了条腿的。”
林舟的手心冒出了汗,可他还是挺首了腰:“我不怕。”
“哦?”
龙叔挑了挑眉,“为什么?”
“我妈等着钱救命。”
林舟的声音有些发紧,却没有丝毫动摇,“只要能拿到钱,死了也值。”
仓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,只有灯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。
龙叔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,然后缓缓点了点头:“好。
有种。
明天晚上十点,在这里***。
记住,从你踏上船的那一刻起,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。”
林舟的心猛地一松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他用力咬了咬下唇,才稳住身体:“谢谢龙叔。”
“别忙着谢。”
龙叔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要是坏了我的事,我会让你知道,什么叫比死更难受。”
林舟没说话,只是用力点了点头。
走出那栋大房子时,夜风吹在脸上,带着一股凉意。
林舟摸了摸口袋里那二十七块五毛钱,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疼。
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不能活着回来,也不知道接的到底是什么货。
可他看着远处医院的方向,那里亮着一片灯火,像是黑夜里的星星。
为了母亲,为了还在牢里等着他的父亲,他必须走下去。
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,是万丈深渊。
林舟握紧了拳头,转身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。
昏黄的路灯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像一根倔强的、不肯弯折的铁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