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云坤的靴子踩在金属甲板上，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细小的冰晶，像砂纸般刮过他的脸颊，留下刺痛的触感。
他抬手按了按额头的护目镜，镜片上凝结的白霜缓缓褪去，露出一片灰茫茫的世界。
“风速18节，浪高3.2米，外部温度零下7℃。”
耳麦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播报，带着电流的滋滋声，“诺亚三号，甲板区域，气压稳定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，带来一阵短暂的痉挛。
三年了，自从“大淹没”结束后，地球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温暖。
曾经的蓝色星球如今被白色和灰色分割，北极冰盖蔓延到了北纬40°，而赤道附近的海洋则成了永不停歇的风暴带。
“云坤，左舷观测点需要校准。”
通讯器里传来赵磊的声音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咋咋呼呼，“那破机器又冻住了，你带点除冰剂过来。”
张云坤应了一声，转身走向工具箱。
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，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甲板上的积水和薄冰。
作为诺亚三号的甲板维护员，这份工作他己经干了七百三十天，足够让任何复杂的操作变成肌肉记忆。
诺亚三号，长3.2公里，宽800米，高192米，相当于一座漂浮在海上的钢铁城市。
它的外壳由钛合金和碳纤维复合材料构成，呈现出暗灰色的哑光质感，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。
甲板上布满了各种设备——雷达天线、风力发电机、海水淡化装置、还有一排排整齐的农业种植舱。
这里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之一。
2102年，全球升温达到临界点，南北极冰盖在短短十年内融化了70%。
当海平面上升到62米时，“大淹没”开始了。
沿海城市像积木一样崩塌，内陆平原变成新的海洋，数十亿人在洪水中丧生。
人类花了二十年时间，举全球之力建造了五艘诺亚方舟，每艘可容纳500万人，依靠核融合动力和闭环生态系统维持运转。
但这只是开始。
张云坤打开工具箱，拿出除冰剂喷雾。
罐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，金属表面结着一层薄霜。
他哈了口气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，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远方。
海面上漂浮着一些模糊的影子，那是曾经的山脉顶峰，如今变成了孤立的小岛，覆盖着厚厚的冰层。
“在想什么呢？”
赵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带着戏谑的笑意，“又在怀念你的小女朋友了？”
张云坤回过头，看到赵磊正靠在观测塔的栏杆上，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合成香烟。
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年轻人是他在诺亚三号上最好的朋友，也是少数知道他过去的人。
“别瞎说。”
张云坤避开他的目光，低头给观测仪喷除冰剂，“只是在想，今天的冰好像比昨天厚了点。”
“得了吧。”
赵磊走到他身边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，“每次你这样发呆，都是在想周正楠。
说真的，都三年了，你还抱着希望呢？”
张云坤的动作顿了一下，喉结轻轻滚动。
周正楠。
这个名字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，在冰冷的岁月里顽强地生根发芽。
他们是在“大淹没”前认识的，在西安的临时避难所里。
那时他八岁，她七岁，两个浑身是泥的孩子在废墟里分享一块压缩饼干，从此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。
他们一起在洪水里挣扎，一起躲过倒塌的建筑，一起在难民营里度过漫长的寒冬。
他记得她总是笑眯眯的，眼睛像弯弯的月牙，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也能找到开心的理由。
他们约定好，要一起等到洪水退去，一起去看曾经的大海。
2122年，诺亚方舟开始登船。
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方舟——他去了诺亚三号，而她登上了诺亚五号。
登船前的最后一刻，她把脖子上的银色项链塞到他手里，那是用易拉罐拉环做的，被她磨得光滑发亮。
“等洪水退了，我们在珠穆朗玛峰脚下见面。”
她的眼睛红红的，却努力挤出笑容，“听说那里现在是最大的岛屿了。”
他用力点头，把自己的机械表摘下来给她：“这个准，等你。”
然后，他们就被人群分开，再也没有见过。
诺亚号之间的通讯在“大淹没”后的第二年就中断了。
官方解释是磁***扰，但私下里流传着更可怕的说法——有方舟己经沉没了。
“她会没事的。”
张云坤低声说，像是在说服自己，“诺亚五号是最新的一艘，防护系统最好。”
赵磊叹了口气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希望吧。
不过说真的，云坤，你得往前看。
我们现在的日子己经够难了，总活在回忆里没什么用。”
张云坤没有反驳。
他知道赵磊说得对，但有些东西，即使过了三年，即使隔着茫茫大海，也无法轻易放下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的拉环项链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，上面还能摸到她留下的温度突然，一阵剧烈的震动从甲板下方传来，打断了他的思绪不是海浪的颠簸，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有力的震动，仿佛来自钢铁巨兽的心脏。
张云坤和赵磊同时站稳身体，警惕地看向西周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
赵磊的声音有些发紧，“地震？”
“不像。”
张云坤皱起眉头，侧耳倾听。
震动还在继续，隐隐约约能听到从船体深处传来的金属扭曲声，“更像是……撞击？”
话音未落，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甲板！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，旋转的光束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诡异的轨迹。
“紧急警报！
紧急警报！”
广播里传来船长李建国急促的声音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，“所有人员立即前往安全区域！
重复，所有人员立即前往安全区域！
右舷下方发现不明物体高速接近！”
张云坤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不明物体？
在这片除了冰山就是海水的海域里，能有什么不明物体？
他下意识地看向海面，护目镜自动调整焦距，将视野拉远。
灰黑色的海面上，巨浪翻涌，白色的浪花像破碎的泡沫般此起彼伏。
在右舷方向的海平面下，隐约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移动，速度快得惊人，搅起一道长长的白色水痕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
赵磊的声音带着颤抖，他指着那个阴影，“是鲸鱼吗？
不对，体型太大了！”
张云坤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不是鲸鱼。
随着距离拉近，那个阴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。
它长约百米，呈现出流线型的纺锤状，表面覆盖着暗绿色的鳞片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。
它的头部有一对巨大的复眼，发出幽蓝色的光芒，像两盏探照灯划破海面。
“是……生物？”
赵磊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，“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生物？”
张云坤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学过古生物学，知道地球上曾经存在过体型庞大的海洋生物，但眼前这个……根本不属于任何己知的物种。
它的形态更像是某种深海怪物，带着原始而狰狞的气息。
“轰！
一声巨响传来，整个诺亚三号剧烈地摇晃起来！
张云坤和赵磊瞬间被抛飞，重重地摔在甲板上。
金属扭曲的刺耳声从船底传来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警报声。
“右舷船体受损！
深度5米！”
广播里传来惊慌的叫喊，“三号至七号舱室进水！
请求紧急维修！”
那个怪物撞击了方舟！
张云坤挣扎着爬起来，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，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凝结成红黑色。
他顾不上疼痛，抬头看向海面，那个巨大的生物己经潜入水下，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。
“它……它要干什么？”
赵磊扶着栏杆站起来，脸色苍白如纸张云坤的心跳得像擂鼓。
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流传在各个方舟之间的传说——在“大淹没”之后，随着海水覆盖全球，一些古老的生物从地壳深处苏醒了。
它们被称为“地壳生物”，是地球的原始居民，对人类这个外来者充满了敌意。
以前他以为那只是谣言，是人们在绝望中编造的恐怖故事。
但现在，他亲眼看到了。
“呜——”一声低沉的嘶吼从水下传来，仿佛来自地狱深处，震得人耳膜生疼。
海面上掀起巨大的波浪，诺亚三号像一片叶子般在浪涛中起伏。
然后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海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阴影。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短短几分钟内，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生物出现在诺亚三号周围，它们形态各异，有的像巨大的乌贼，有的像覆盖着甲壳的鲨鱼，还有的长着多条肢体，在水中灵活地扭动。
它们包围了方舟。
全体战斗人员注意！”
船长的声音带着决绝，“启动防御系统！
目标，所有接近的未知生物！
为了诺亚三号，为了人类文明——战斗！”
随着船长的命令，诺亚三号的甲板上响起了机械运转的轰鸣声。
隐藏在船体内部的炮塔缓缓升起，炮口对准了海面。
能量武器的充能声滋滋作响，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。
“云坤，快躲起来！”
赵磊拉着张云坤的手臂，想要把他拖到安全区域。
但张云坤没有动。
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海面，看着那些狰狞的生物在水中游弋。
他的手心紧紧攥着那个银色的拉环项链，冰凉的金属硌得他生疼。
周正楠。
她在诺亚五号上，是否也正在经历同样的事情？
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壳生物，真的要灭亡人类吗？
如果诺亚方舟被毁，人类文明就真的走到尽头了。
不。
不能这样。
张云坤深吸一口气，突然转身看向赵磊：“你去安全区，告诉他们甲板需要支援。”
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赵磊愣住了。
张云坤没有回答。
他走向旁边的武器架，取下了一把等离子步枪。
枪身沉重而冰冷，握在手里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心感。
他想起了“大淹没”时的场景，想起了父母把他推上救生艇时的眼神，想起了周正楠最后的笑容。
人类己经失去了太多。
不能再失去更多了。
“我是甲板维护员张云坤。”
他对着通讯器说道，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，“请求加入防御战斗。”
耳麦里沉默了几秒，然后传来船长李建国的声音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：“批准。
张云坤，守住左舷，不要让任何生物靠近引擎舱。”
“收到。”
张云坤举起等离子步枪，瞄准了一个正在靠近的生物。
那是一个长着鳄鱼般头部的怪物，嘴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，正张开大嘴朝甲板冲来。
冰冷的海风再次吹过甲板，掀起他的衣角。
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，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。
海面上，怪物发出了震天的嘶吼。
诺亚三号的防御武器开火了，一道道能量光束划破天空，击中水面，激起巨大的水花。
爆炸声、嘶吼声、金属撞击声、能量武器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了一曲末日的交响。
张云坤的目光穿过硝烟和浪花，望向遥远的海平面。
在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茫茫大海的另一端，他知道，有他要守护的人。
为了她，为了所有还活着的人，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——他必须战斗下去。
哪怕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，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，哪怕……要踏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成神之路。
等离子步枪的能量核心发出明亮的光芒，照亮了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。
在这个锈蚀的黎明，在人类文明的生死边缘，一个普通的甲板维护员，做出了一个将改变世界的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