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中出事后,我作为罪臣家眷被卖入花船。有个书生对我一见倾心,
花掉自己的全部积蓄为我赎了身。在我们成婚的第三年,他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,
狠心将我送进后宫。后来,我成了贵妃。而他势倾朝野,把持朝中大权。再见面时,
他却恭顺地匍匐在我裙边:阿萦,我会是你手里最好用的工具,别丢下我。
我高高在上俯视着他,与他相视一笑。谁又能猜到,进宫本就是我与他精心筹划的一环。
我一向觉得自己这一生很是坎坷。就比如此时,我坐立不安地扣着掌心,
眼前的男人势在必得地看着我。仿佛我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了。我认得他,或者说,
京城里的百姓们没有不认得他的——当今圣上的宠臣,手握重权的沛国公,郑明献。
半个时辰前,我被请到郑国公府上喝茶。说的好听些是‘请’,
实则是在家门口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团团围住。由不得我拒绝的那种。
郑明献笑呵呵道:夫人,我方才提出的交易,你考虑好了么?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笑容,
掺杂着些许讥诮。我浑身一颤,决绝地摇了摇头。请大人恕我不能答应。闻言,
郑明献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。他语气低了几分:夫人真的想好了,要拒绝我吗?
声音里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冷意。我身子越发抖得厉害,
却仍然坚定道:我与我夫君鹣鲽情深,我不愿与他和离,还望大人高抬贵手,放过我罢。
呵,你倒是清高。郑明献发出一声冷笑。他走到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
眼底有几分嘲弄之意。可是夫人,你夫君可没你这样坚韧的心性。
他已经将你卖给我了。什么?这怎么可能!我不可置信地抬头,想要反驳他的话。
可心里却隐隐发觉,沈晏安这几日看起来确实有些反常。他时常会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,
面容温柔而哀伤。我出门许久,他也未曾来国公府寻我。一句这不可能堵在喉间,
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郑明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,将其递给我。喏,
他贴心地连放妻书都写好了。我颤着手打开那封信,上面的字迹确实是沈晏安的。
可是——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?当年,他明明是救我出深渊的人。认识沈晏安那年,
我16岁。父兄以通敌叛国之罪被赐死,我身为罪臣之女也被卖到花船。那天夜里,
我已经做好了自裁的打算。可是沈晏安出现了。他路过花船时,我缩在船边哭得正伤心。
姑娘,三思啊!沈晏安不知如何觉察出了我想投河自尽的意图。
他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:姑娘,你遇上了什么事?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,
尽管开口便是——我抬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,心中更生烦闷。看他这副书生打扮,
能帮我什么忙。我若说想恢复自由身,难道你还能给我赎身不成?我闷闷地刺了他一句,
本意是想让他知难而退,快些离开。却不料他愣了愣,竟低头翻起腰间的荷包。片刻后,
他将几个荷包并一个玉佩送至我面前,犹豫道: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了,
不知够不够为姑娘赎身……这本事我为了打发他随口说出的话,他竟当了真。
书生沉默片刻,认真道:实不相瞒,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。
我讽刺地笑道:你对一个花船上的姑娘一见倾心?虽然我还未失身,
可他今日是初次见我,又哪里知道这些?我本来还想再讽刺两句。对上他坚定的眼神,
一时哑然。见我不吭声了,沈晏安微微笑道: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能帮到姑娘,
我很开心。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。为了给我赎身,他当掉了自己的家传玉佩。
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。那一年的上元节,他为讨我开心,亲手做了一盏兔子灯。漂亮极了。
我看着他为了做灯熬红的眼,轻声道:沈晏安,我们成亲吧。于是我们就这样成亲了。
亲事准备得很仓促,可是我却很开心。因为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归宿。第二年他就中了举,
在翰林院谋得一个小官职。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,却也过得其乐融融。我那时怎会想到,
三年后,他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送给别人。郑明献说,他和沈晏安做了一个交易。
他向沈晏安许下大好前程,条件是——让沈晏安与我和离。我许诺他,
将他从翰林院调职到户部,他很快就答应了。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。
昨日他还冒着雨去西街为我买我最爱吃的点心。那时候,他在想什么呢?
原来一个人的心能变得如此之快。我有些恍惚地问:那你呢?国公大人,
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?郑明献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。他没有回应我,却岔开了话题,
提起了旧事。夫人可还记得当年东平侯通敌一案?那可真是一桩惨事呢。闻言,
我身子颤了颤。怎么会不记得呢——太子褚宵玄登基后,一改往日温厚的性子。
只因忌惮我父亲手中的兵权,就编造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他。事发后,府上被抄家,
而我父兄皆被褚宵玄赐死。我那温柔善良的身为皇后的姐姐徐繁音也在绝望痛苦中自缢。
只余我一人,侥幸活了下来。国公大人提起这个做什么。
我犹自镇定地与他对视:有什么话就直说吧,何必拐弯抹角?
我果然还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。郑明献抚掌笑道:那我就直说了罢,
我希望你能进宫服侍陛下。陛下?褚宵玄?这也太荒唐了……我皱了皱眉,待要反驳时,
郑明献打断我。自从先皇后薨逝,陛下也跟着病了,整日里昏昏沉沉,
不停念着先皇后的名讳。夫人与令姐相貌相似,想必一定能让陛下展颜。
我蓦地发出一声冷笑。真是一派胡言。褚宵玄当初对我家那般赶尽杀绝,
哪里像是对我姐姐用情至深的样子?郑明献叹道:陛下自然是有自己的苦衷。
我轻蔑地笑了笑,不再吭声。郑明献也笑:你罪籍未销,
我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你重新陷入不复之地。不过,你应该不想再回花船上了吧,
徐二姑娘?我答应你,但是我要再见沈晏安一面。提出这个要求时,郑明献有些诧异,
但他还是同意了。沈晏安大概是刚喝了酒。他看起来不太清醒,面色泛红,
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味。活脱脱一个醉鬼模样,一点都不像他。见到我时,
他喜悦地喊了声‘阿萦’就要扑过来。我有些抗拒,下意识后退了几步。沈晏安扑了个空,
困惑道:阿萦?你为何要躲开我?说着,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自顾自地歪头一笑。
是了,我已经和阿萦和离了,她躲开我也是应该的。那笑容看起来颇为苦涩。
我偏过头不去看他,冷声道:不是你亲手写的放妻书吗?为了你的大好前程,
和一百两黄金。他露出一丝苦笑:阿萦,我如果说我是迫不得已,你会信我吗?说罢,
又叹着气摇了摇头。罢了,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。如今还能再见你一面,
足够了。他深深地注视着我,那眼神中满是眷恋与不舍。我忽而意识到,
或许郑明献在骗我。他既然能用我的罪籍威胁我,自然也能用其他办法区威胁沈晏安。
我始终不愿相信,当年那个诚挚的沈晏安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我。
我凄婉一笑:和我说实话,有那么难?还是说,你真的是个抛弃妻子的小人?
沈晏安倏地落下泪来:阿萦,都是我没用……你尽管恨我吧。
然后就再也不肯多说了。那一刻,我就什么都明白了。他不过是一个翰林院的小官,
哪里扛得住国公府的压力。我与沈晏安,都只是被权贵们随意摆弄的小人物的命运罢了。
我们的命运全然不是由自己做主的。可是,又能怎么办呢?除非——将权势捏在自个手里。
也好。我轻声道:阿晏,等你调到户部后,就可以施展你的抱负了。
你要爬得高一点,再高一点,很高很高。然后你就能护住我了。
沈晏安那双黯淡的眸子里倏地闪过一丝亮色。就如同郑明献所说的那样,
褚宵玄如今的状况并不算好。甫一进门,我就看见褚宵玄歪歪地倚在榻上。他眼神极为阴郁,
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。就是眼前的这个人,他杀害了我的家人,
也毁掉了我的人生。心头不断地涌起阵阵恨意。我极力将其压下去,
镇定自若地微笑:见过陛下。褚宵玄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:滚出——
看到我的面容时,他脸色微变。繁音?他几乎是立刻下了塌,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我面前,
就连眼里的寒霜也融化了。我听见他极其不确定的低哑的声音。真的是你吗?
你终于肯来看朕了,繁音……不待我反应过来,他伸手将我紧紧拥入怀里,
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喟叹。繁音,朕好想你……我心中冷笑。我觉得他这副模样很虚伪。
我姐姐的死明明是他一手造成的,他如今的‘深情’到底算什么?他是后悔了吗?
可是后悔有什么用,死去的人又不会再回来了。
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褚宵玄的时候是在东宫。那时他还是太子,性子仁厚宽和,
在民间也有着极好的声誉。他对姐姐也好。他看姐姐的眼神柔情脉脉,
他与姐姐说话的声音温柔似水。人人都说,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,是一对佳偶。
我也这样以为。如今想来,那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。他曾经因为觊觎我父亲的兵权,
娶了姐姐。而后来,他又因为忌惮我父亲的兵权,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姐姐。
我的姐姐曾经是那样美好的人,却被褚宵玄害了一生。
而我正被间接杀害姐姐的凶手揽在怀里。我蹙了蹙眉,极力压制着浑身的不适感,
解释道:陛下,您认错了,我不是先皇后。褚宵玄听而不闻。
他死死搂着我不放:繁音,莫要和朕置气了……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他推开。
陛下且看看清楚!先皇后已经薨逝三年了!我话音刚落,察觉到褚宵玄的身子一僵。
他缓缓放开我,眼神逐渐清明过来。你是……徐寔的二女儿,徐未萦?
褚宵玄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,沉声道:谁让你来的?
我老老实实说是郑国公送我进宫的。呵,这几个老东西真是想方设法让朕不安宁。
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,郑国公送我进宫不止是单纯为了讨好他。多少有些自己的小心思。
不过,郑明献这次送来的人,倒是很合朕的心意……褚宵玄深深看了我一眼,
你和你姐姐,生得很像。我莫名感到有些心慌,连忙低下头回避了他的眼神。也好,
留在宫里吧。他轻轻叩了叩桌面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给你封个妃位,怎么样?
一入宫就直接封了妃位,这待遇不要太好。尽管我心中无甚波动,
面上却要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。他一手支着下巴,若有所思道:郑明献那厮,
没有逼迫你吧?我沉默地摇摇头。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,我哪里敢说实话。
褚宵玄虽然在笑,那可笑意却是冷的。怪了,你难道不恨朕吗?朕可是杀了你全家。
当然恨啊。怎么会不恨呢。我掩住眼底的愤恨之色,乖顺道:陛下是天子,
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。再忍一忍罢,现在还不是时候,
总有一天——我要用你的命来祭奠我的家人。实际上,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盘旋许久了。
爹爹被带走时,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阿萦,好好活下去。记忆中的爹爹生得高大,
他总是笑呵呵的。尽管性子散漫大条,却会记得在回家时给我带雪梨酥。后来想起爹爹,
我的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片血红色。每每想到自己此后孑然一身,再无亲人,
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。如果不是沈晏安,或许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。
我深知自己与褚宵玄的差距。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。我一个罪臣之女,连自身都难保,
更不用说报仇了。直到我听说,褚宵玄对先皇后用情至深,思念成疾。而郑明献为了讨好他,
正在四处搜罗与先皇后长相相似的女子。我说:阿晏,我的父兄和姐姐死得不安宁,
这仇我定然是要报的。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,可我需要你的帮助。
沈晏安是有才华有抱负的人,可他偏偏不喜欢官场。但我相信,他会为了我做出别的选择。
沈晏安垂眸微微笑了。好,我帮你。他的声音愈加温柔:你知道的,阿萦,
我向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。即便我们会因此分离。第二天,
我偶然路过了那条郑明献回府的必经之路。那之后过去不久,郑明献找到了沈晏安。
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。我和沈晏安在郑明献面前演了一出戏。
在我说出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这番话后,褚宵玄的面容终于柔和了些。
他温声道:你与繁音容貌相似,性子也这般相似。我抿唇一笑:妾不过是蒲柳之姿,
岂能与姐姐相比。褚宵玄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。好了,既入了宫,就是朕的人了。
只要你一心向着朕,不会薄待了你。我心里猛地一跳。他这是在警告我不可有二心。
褚宵玄虽然看上去神志不大清明,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昏君。那之后我被册封为宸妃,
入住瑶光殿。再见褚宵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。他似乎喝了不少酒。人还未至殿内,
酒气已先行扑面而来。我不得不挂上一副笑脸去迎接他。褚宵玄伸手握住我的手,
痴痴笑道:繁音……他又变成了白日里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。
我无奈道:陛下您又认错了,我不是先皇后。又在胡说!你就是繁音,
你就是朕的繁音!褚宵玄嘻嘻笑着,将我揽入怀中,抬起手轻柔地抚过我的发丝。
像是在小心地呵护着什么珍宝。他的眼神中里几分恍惚。这些年你从来不肯来朕的梦里,
你怎么能那么狠心?可你如今愿意来见朕了,繁音啊,这是不是说明你原谅朕了……
他低头来寻我的唇,蛮横地吻了上来。那是一种近乎掠夺般的吻。我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吻,
柔柔地唤了句陛下。褚宵玄动作一滞,随即又将我按在身下。繁音,唤朕阿玄。
朕想听。我不过思虑了一秒,就极为顺从地唤了一声阿玄。下一瞬,
褚宵玄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。朕好爱你……他说。我缓缓搂住他的脖颈,
一声声唤着阿玄,眼神却很清明。他果真将我当成姐姐了。这对我来说,
应该算得上是件好事吧。这是我入宫的第二个月。褚宵玄对我可谓是极尽宠爱,
几乎日日宿在瑶光殿。一次事后,我大着胆子向他请求了一件事。你想见褚言?
褚宵玄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是在回想褚言是谁。做父亲的,
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记得了。我小声提醒道:就是大皇子殿下。他回过神,
漫不经心道:我还当是什么事。不必问我,你自己做主就是。我柔顺地笑了笑。
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。掖庭里,几个身穿锦衣的孩子正围在一个男孩面前,
齐齐唱着一段声调奇怪的童谣。我隐约听见什么罪后之子野孩子的字眼。
你们在做什么?我快步走上前,厉声喝止了这些孩子的行为。他们起初并不搭理我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