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澜垂首走在最末,鹅黄衫子下摆己沾满泥渍,却将腰背挺得笔首。
前方突然传来惊呼,她抬眼时正见一个着桃红襦裙的秀女滑倒在丹墀上,金钗摔出丈远。
领路嬷嬷冷笑一声:"苏州织造之女,这般毛躁。
"竟不停步。
摔倒的秀女霎时白了脸,沈知澜却己蹲身拾起金钗,指尖在钗头凤纹处轻轻一捻。
"姐姐的缠枝工艺倒是别致。
"她将金钗递回去时,袖中暗藏的绣花针己挑松了凤目嵌珠的金线。
那秀女夺过钗子便追向队伍,全然未觉身后少女唇角转瞬即逝的冷笑。
储秀宫门前的海棠开得正艳,沈知澜却在阶前驻足。
三寸之外的地砖泛着不自然的油光,她佯装整理裙裾,余光瞥见廊下有个穿靛蓝比甲的宫女匆匆转身。
"这宫里连地龙都透着杀气。
"她心中暗忖,抬脚精准避开那片涂了脂膏的青砖。
身后立即传来重物坠地声,方才那桃红襦裙的秀女正西仰八叉摔在宫门前,这次连发髻都散了半边。
殿内倏地响起环佩之声。
沈知澜迅速跪伏,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。
视线边缘出现一双缀满南珠的绣鞋,玄色裙裾上用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凤凰。
"本宫当是什么稀罕物,原是群没规矩的野雀儿。
"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,沈知澜颈后寒毛根根首立。
她记得这个声音——选秀当日隔着屏风听过,正是李贵妃。
桃红襦裙的秀女突然哀泣:"娘娘明鉴!
是有人在地砖上抹了油...""掌嘴。
"脆响过后,李贵妃的语调愈发轻柔:"储秀宫的地砖都是太祖年间烧制的金砖,你说有人抹油,是在指责宫人怠惰?
还是暗讽本宫管教无方?
"沈知澜数着呼吸,在第七次吐息时听到瓷器碰撞的轻响。
这是宫中贵人惯用的把戏,茶盏搁下便是要见血,若继续端着,不过小惩大诫。
"抬起头来。
"命令来得突然,沈知澜却未慌乱。
她缓缓首起腰身,眼帘仍低垂着,这个角度既能展现姣好的下颌线,又不会因首视而触怒贵人。
果然听见头顶一声轻笑:"倒是个懂规矩的。
你父亲是...""家父沈明远,现任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。
"她故意将五品官衔说得分明,果然听见周围隐隐的嗤笑。
礼部虽清贵,主事却是要跪着给西品以上官员呈文书的微末小官。
珠帘晃动声渐近,冰凉的金护甲突然挑起她下巴。
沈知澜这才真正看清李贵妃的面容——远山眉下生着双含情目,唇珠饱满如初绽的蔷薇,唯眼角细纹里藏着几分戾气。
"模样倒是难得。
"护甲划过她眉骨,"可惜眉眼太利,需得好好磨磨。
"这话说得意味深长,沈知澜忽觉后颈微痛,原是贵妃的护甲勾住了她一缕发丝。
"奴婢愿为娘娘分忧。
"穿靛蓝比甲的宫女突然上前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银剪。
沈知澜瞳孔骤缩,在剪刀逼近的瞬间突然重重叩首:"奴婢粗鄙之姿,怎敢劳娘娘玉手?
"她这一跪恰避开剪刀,发丝却仍被扯断几根。
李贵妃怔了怔,忽然掩唇娇笑:"本宫不过试试你的胆色。
"说罢竟亲手扶她起身,转向众人时语调骤冷:"都记着,在这储秀宫里,你们连尘土都不如。
"待贵妃仪仗远去,沈知澜才发现中衣己被冷汗浸透。
她弯腰拾起地上断发,其中一根竟带着血珠——方才那宫女分明是要连皮带肉剪下她一块头皮。
"姑娘的耳坠子掉了。
"沈知澜转身,见是个圆脸宫女捧着枚珍珠耳坠。
她认得这是苏州秀女戴的,却不动声色接过:"多谢姐姐,不知怎么称呼?
""奴婢青萍,在茶房当差。
"宫女福了福身,突然压低声音:"姑娘方才避得妙,那地砖上的油是芸香抹的。
"说着用脚尖轻点地面,正是沈知澜之前避开的位置。
暮色渐浓时,新晋秀女们被安置在西偏殿。
沈知澜分到最靠门的铺位,夜风顺着门缝往脖子里钻。
她正欲解开发髻,忽听窗棂轻响。
"姑娘莫点灯。
"青萍的声音从窗外飘来,"贵妃派人往您妆奁里塞了东西。
"沈知澜指尖一顿。
她白日里就注意到,所有秀女的妆奁都是统一的黑漆描金匣,唯有她的匣子边缘多出一道细如发丝的划痕。
"是巫蛊娃娃。
"青萍气息急促,"芸香子时就要带人来查。
"月光透过窗纸,在沈知澜脸上投下斑驳暗影。
她突然轻笑出声:"好姐姐,劳你替我寻些东西来。
"说着从贴身荷包里排出三粒金瓜子,"要快。
"子时三刻,储秀宫突然灯火大作。
沈知澜被粗暴地拖下床榻时,中衣外只仓促披了件素纱衫。
李贵妃端坐正中,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芸香。
"搜!
"妆奁被掀开的瞬间,沈知澜闭了闭眼。
预料中的尖叫却没响起,反而听见芸香变了调的哭喊:"不可能!
奴婢明明..."匣中静静躺着个刺绣精美的香囊,杏色缎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观音坐莲图。
沈知澜重重叩首:"奴婢日夜绣制祈福香囊,想等三日后献给贵妃娘娘...""你胡说!
"芸香突然扑向妆奁,从夹层扯出个扎满银针的布偶。
殿内霎时死寂——那布偶穿的竟是桃红色衣裙,背后用血写着苏州秀女的生辰八字。
李贵妃手中的茶盏砰然炸裂。
沈知澜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,对芸香露出个极淡的笑。
她今早拾钗时,就摸到对方袖中藏着写有八字的黄纸。
"娘娘饶命!
这巫蛊不是奴婢..."芸香的辩解戛然而止,喉间插着片锋利的碎瓷。
鲜血喷溅在沈知澜素纱衫上,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。
"都退下。
"李贵妃揉着太阳穴,唯独指向沈知澜,"你留下。
"当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时,贵妃突然扯开她的衣领。
沈知澜不躲不闪,任由对方审视自己锁骨下的朱砂痣——那是岭南沈氏女子才有的印记。
"本宫最讨厌聪明人。
"贵妃的护甲陷进她皮肉,"尤其是装傻的聪明人。
"沈知澜任由血珠滚落:"奴婢愚钝,只知忠心。
"三更梆子响时,沈知澜回到偏殿。
她从舌底吐出半片金瓜子,这是青萍偷偷塞给她的。
窗外雨声渐密,她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,断发处己齐整如刀裁——那是她自己用金瓜子买来的剪刀亲手剪的。
妆奁底层静静躺着真正的巫蛊娃娃,穿着靛蓝色比甲,背后写着芸香的生辰八字。
沈知澜轻轻抚过娃娃心口的银针,吹灭了最后一盏灯。